她珍惜這個機會，閑時就老刷地圖軟件熟悉路線。

現(xiàn)在很多地方她連導(dǎo)航都不需要了。

02 馬達一響，沖進新世界

她最喜歡接景區(qū)單。她在常熟虞山六年，還沒有感受過這個國家五A級景區(qū)的魅力。她的活動半徑通常是推著嬰兒車在樓下一公里內(nèi)散步，偶爾跟丈夫撒嬌說帶孩子去景區(qū)玩，對方以“沒必要花這種錢”拒絕。現(xiàn)在她坦然地騎進位于常熟市區(qū)南郊的昆承湖，湖比她想象得寬闊明亮，她不時地停下來，拍一兩張照。

現(xiàn)實世界總是有苦楚。有時候下暴雨，她的眼睛一直被雨打得生疼，臉上全是水，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，她心里多少有些害怕，但安慰自己開慢一點總會抵達。天氣不好收入反而漲，心情整體還是加分。

這些年她一直被貧困帶來的焦慮籠罩。羞恥感在她身體里長成一只丑惡的腫瘤。

首先是外表上的自卑。

手機相冊積攢了不少綠瑩瑩的湖水，但從來沒有自拍。十八歲結(jié)婚后，她的體重一口氣從96斤飆漲到了130，丈夫也嫌棄她胖。

“有容貌焦慮?！弊杂X灰暗，甚至不太敢走進商場里，里面的同齡人都化著妝，像在發(fā)光。

然后是健康焦慮，她帶孩子帶得哪哪都疼，上網(wǎng)查總擔心自己得絕癥了。

送了外賣后，她覺得身體有力氣了些。她也試圖用勞動換回的報酬一點點切除自卑。她先辦了張看了許久的減肥卡，丈夫出大頭，她出小頭。最喜歡的禮物還是兩只韓國品牌的口紅，一共花了一百出頭。她更喜歡那只紅梨色的，送外賣的過程中想到就拿出來涂一涂。

其實工作全程戴著口罩，也沒人看得見，但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就夠夠美滋滋的。

她在十字路口碰到過兩只女騎手，其中一位妝容細致，“完全不像個送外賣的”，另一位素面朝天，曬得烏黑。但她們臉上都掛著專注向前跑的神采。

最大的變化是開朗了。害怕講話的她會主動跟店家聊天。有店家跟她抱怨生意不好，也想去跑外賣。她又跟騎手聊天，騎手的愿望是開個外賣店?，F(xiàn)實世界的矛盾有點好笑。

03 “我的孩子不能是留守兒童”

從生大兒子開始，劉琴就覺得靈魂不屬于自己了。四年前生了小兒子后，她更是整個附在孩子身上。婆婆也放棄了自己在布料店的工作，幫她帶做家務(wù)做她還是無法承受母職對自我的消耗。丈夫送外賣回來已是晚上12點，基本上倒頭就睡，更別提給她精神支持。

孤獨感時常籠罩著她，她在當?shù)匾灿幸粋€當了媽媽的臨泉老鄉(xiāng)，但隔了十公里遠，兩人幾乎沒有交流。育兒伙伴來自線上，當時她在蘇州某醫(yī)院生孩子，同個病房的人建了個媽媽群，里面大部分是上班族，生完孩子就上班了，在她們面前她有些自慚形穢，不愛說話。唯一的朋友是同樣來自外地的鄰居，兩人偶爾會分享育兒經(jīng)驗。

劉琴1995年生，喜歡學(xué)習(xí)，得知中考成績600多分后，她開心又糾結(jié)。家里因養(yǎng)雞場生意失敗欠下不少債款，她最終放棄了學(xué)業(yè)，去了常熟打工。

二胎是意外懷上的，她下了決心到醫(yī)院流產(chǎn)，婆婆讓親家母去攔截——婆婆成功了，她總是在母親面前妥協(xié)。

小女兒出生后她更加無力。最讓她崩潰的是小女兒動不動打大兒子，大兒子哭著打回去，小女兒也哭，哭聲此起彼伏的，猛烈撕扯著她腦部神經(jīng)。她實在不知道怎么解決面前的災(zāi)難，有時干脆一起哭。

她坦然自己后悔過生兩個孩子，更后悔過早走入婚姻。她從來沒跟母親談過自己的脆弱。她其實理解母親——臨泉當?shù)氐霓r(nóng)村太窮了，大部分人都還面朝黃土背朝天以種地為生。

女孩多數(shù)初中畢業(yè)，早早出嫁才有所謂的依靠，只有少數(shù)家庭條件好的女同學(xué)到大城市上了大學(xué)。

她們之間沒再聯(lián)系過，身處兩個世界，她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么。

也因此她有強烈的，改變下一代命運的意志。

“我的孩子不能是留守兒童?！彼恼Z氣第一次帶著堅定。小時候父母在山西賣菜，做過三年留守兒童的她，清楚那種孤獨感，打心底不愿意孩子老在奶奶身邊。

她希望讓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和更多可能性。她愛買故事書，有時一買就是幾百，丈夫和婆婆覺得完全沒必要，“花那個錢干嘛？”她只好偷偷買這些繪本，偷偷給孩子念。

自己掙錢有底氣了，有些決策她不再需要丈夫同意。她最近給孩子買了兩本書，分別是《手不是用來打人的》、《我有好習(xí)慣》。她打算給兒子報個畫畫班，一個星期上兩節(jié)，一年一萬多。

她還打算送女兒去學(xué)鋼琴學(xué)跳舞。初中時她被母親接到城里上學(xué)，班上同學(xué)個個才華橫溢，會唱歌跳舞，彈古箏彈吉他，而她站在講臺上什么都不會——她不能讓這一幕在女兒身上重演。

前個周日天氣晴，大兒子用綠色小水槍噴洗那輛黑色電動車，水珠四濺。她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。

最近她發(fā)現(xiàn)路上出現(xiàn)越來越多媽媽騎手了。她愛刷騎手社區(qū)新聞，一個女騎手績效名列前茅的故事讓她激動，“還帶著兩個孩子，太厲害了，我們不比男人差。”

變得快樂的騎手媽媽不止她一個。前幾日她翻出朋友圈給丈夫看，上面是她的女騎手老鄉(xiāng)和閨女的合影，配文“我是小小外賣員，我跑我快樂?！彼泄缠Q了。

等小女兒上幼兒園，她打算做全職跑騎手。她預(yù)測自己肯定跑不過丈夫，丈夫等級已經(jīng)不低了，單價就比她高。但這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，那是屬于她自己的路。

04 結(jié)婚后頭一回掙到錢

晚上八點到半夜一點是騎手藍雪花最忙碌的時候。她所在的樂清市石帆街道片區(qū)夜宵外賣單最多。她膽子不小，有些地方?jīng)]有路燈，烏漆漆一片也敢沖進去。

為了盡快給家里還債，藍雪花當上了眾包騎手。去年她和丈夫在樂清開了一家炸雞店，十幾萬的本金東拼西湊來的——包括爺爺去世時留給她的七千塊錢。但沒想到，疫情嚴重影響餐飲生意，回本遙遙無期。街道有些冷清，有時還沒人接單，他們就想著自己來，還能接外面的單掙錢。

眾包騎手的賬號是丈夫幫她申請的。丈夫本來說他去跑，她在家看店加帶孩子。她一琢磨還是自己去跑更好。

實在沒人幫她看孩子時，她會找條背帶，把小女兒背在前面。她很注意孩子安全。背帶盡量綁得緊，車子開得盡量慢。還好小女兒在她懷里很乖，幾乎不鬧。夏日夜晚有涼風，兩人真的就像兜風。十點之后她一般就不帶孩子出門了。

她總是碰上好人。有客人見她抱著孩子，投來同情眼光，說哎呀這么晚了孩子孩子還不睡啊，沒人幫你帶嗎？這么辛苦。后來賬戶上多了十塊小費。她回了句謝謝。

跟以往經(jīng)歷相比，她還算是喜歡這份工作的。初中畢業(yè)她離開老家臨泉，在江蘇一帶的電子廠、服裝廠、化纖廠干過，有時一坐就是十二個小時，屁股坐麻了，還受氣。她用結(jié)婚彩禮錢給丈夫買了輛小貨車，露天賣水果賣了幾年，大女兒曬得老黑。前段時間她在家里做過些電子產(chǎn)品，每天腰酸背痛也沒換來幾塊錢。

她不喜歡在封閉環(huán)境里工作，動起來舒暢。送外賣有時遇到?jīng)]有電梯的老房子，她就背著女兒爬六樓七樓，“也不累，習(xí)慣了?！?/p>

藍雪花有一個重男輕女的婆婆。生了大女兒之后她就上環(huán)了，婆婆卻瘋狂勸說他們再生一個，她會幫忙帶，公公六千塊的退休金也都是他們夫婦的。家里一施壓一游說，她心就軟了。

懷孕三個月后，她問過公婆要不要查孩子性別。對方說查不查都沒關(guān)系。等她進了產(chǎn)房，得知生的是女孩子，對方突然就不管不問了。醫(yī)院里她跟親戚借了六千塊。坐完月子后回到臨泉，婆婆臉色暗沉說，你看看左鄰右舍的都是四五個孩子，人家最小的是男孩。她聽了心里難受，卻不知該說什么。

店門冷清，孩子哭鬧，丈夫發(fā)脾氣。她時常束手無策，不知道該恨誰，只好恨自己。但她又知道世界上沒有后悔藥。

當騎手讓她婚后頭一回掙到錢——即便只有二三十塊，也讓她找回了一點久違的自信。大女兒剛上中班，一個月學(xué)費四千多，興趣班要加一千。拖了一年，她總算給女兒報了個奧爾夫音樂班。

她給自己的獎勵是一只幾十塊的八爪榴蓮，帶回家里和兩個女兒一人一口吃。以前一聞到榴蓮味她就想吐，生完二女兒之后，她莫名開始喜歡，好像那是生活中難得的甜香。

路上少不了心酸，最近附近修路地段多，她的腳腕曾經(jīng)被一塊石頭劃破了一大片。但當小女兒捏玩她的臉，粉色嘴巴嘟囔著要逗她笑時，這些都不算回事了。

前天她和丈夫因為錢的事吵架，她第一次有底氣地大聲說，我?guī)『ⅲ疫€掙了錢，你還不知足，你還跟我吵鬧。丈夫跟她道歉，說自己也不想發(fā)火，但壓力實在太大，他也知道她辛苦。

這也是這么多年來，他終于對她表達了同理心。